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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登於【2000-01-04/聯合報/36

 一個多愁善感的醫師,因為不忍看到病人、家屬生離死別的畫面,選擇了皮膚科行醫,誰知……

 

或許等看盡人生醫師向病人家屬使了個眼色,轉身離開病床來到病房外,幾個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,短短幾秒鐘,那沈沈的死寂,卻像有幾個世紀之久。

「肝臟超音波和抽血檢查,都證實妳先生得了肝癌。目前又併發了食道靜脈破裂,所以才會吐血……」醫師的話還沒講完,病人家屬急切地拉住他的衣服,語帶哽咽地說:「醫師,求求你一定要救他,他還不到五十歲,我們的小孩都還小,你一定要救他,花多少錢都沒關係,求求你一定要救他……」一旁我的眼淚,就在此時不聽使喚地滴在自己的白袍上……

這的確是我始料未及的事,當初還在醫學院念書時,一直以為自己會選擇小兒科或內科,做為自己奉獻終身的職業,沒想到當過實習醫師,真槍實彈地接觸了病人後,卻選擇了皮膚科。原因說來,實在是因為我的淚腺太發達了。

當實習醫師時,每當主治醫師查房,遇到需要和絕症患者的家屬解釋病情時,我總是在家屬還一片錯愕時,就比他們先紅了眼眶,自己覺得好生尷尬,又怕被病人家屬或主治醫師發現,只好「低著頭」假裝很認真地翻閱病歷。

如果不幸地,家屬開始慟哭,我又要花好大的力氣命令眼淚只准在眼眶中打轉,不准掉下來。雖然事實上,熙來攘往的人群中,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眼眶紅紅的小實習醫師,但是那沈重的感覺,卻總是縈繞心頭,久久揮之不去。

這樣的日子憋得我很痛苦,因此畢業選填志願時,我毅然選擇了皮膚科這個一樣濟世救人,卻又比較少有生離死別的科。

以前都聽說「皮膚科」,字「優雅清閒」,別號「涼涼科」。可是在這所號稱全國最大的醫學中心裡,我的字典中怎麼也找不到「涼涼」二字。

不知為何,我在皮膚科一直是績效組中的超級吸塵器,輪到我照顧病房,住院病人數就會像利多的績優股一般,日日漲停板;只要值班表上出現我的名字,通宵急診的病人就特別多,除了體力上的繁忙外,皮膚科更是殘忍地挑戰人腦的極限。

皮膚病名是所有醫學領域中公認最難背的。舉個例子,有個病就叫作「Pityriasis Lichenoides et Varioliformis Acuta」。夠酷吧,活生生地用了四十個字母。也是在進了皮膚科以後,我才了解到我的「硬碟」容積實在太小了,在無法增加「記憶體」的情形下,只好刪除一些檔案,來應付那六本疊起來超過兩尺的皮膚科聖經。

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小心刪到了那些重要的檔案,此後除了照顧病人和鑽研學問的嚴謹外,我的日常生活,就像鬆掉的螺絲釘一般,老是丟三落四。

忘了帶鑰匙,爬窗進宿舍還被警衛發現;到醫院上班,才發現自己穿著拖鞋;在餐廳吃完了自助餐,才赫然想到媽媽幫我帶的飯盒,不到十五分鐘前才放進微波爐;正在慶幸自己值班居然一整晚都反常地風平浪靜,原來是看錯班表值錯班。

遺失物品更是家常便飯。就在我丟掉了成打的原子筆和無數的錢包、鑰匙串、便當盒、雨傘、外套……後,考皮膚專科醫師的前一個月,我被男朋友丟掉了,而在「內憂外患」不斷的總醫師期間,我把自己丟掉了。

接下來申請到國外的醫學院,負笈遙遠的波士頓,繼續研究員的訓練。是年秋天的一個黃昏,我感動在如黃金烈焰般燦爛的夕陽和滿山遍野的楓紅中,突然熱淚如泉湧,時差十二個小時,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台灣卻在此時鮮明了起來。

這五年穿梭於同事、病人和教科書字裡行間的日子,在我腦中像走馬燈一般地不斷快轉,當下決心把這段笑語和淚水交織而成的行醫歲月記錄下來,為著什麼都不剩的自己留下些註腳。

結束了五年住院醫師和研究員的訓練,我開始了主治醫師的生涯。說來慚愧,未來以為選擇了皮膚科,就可以免除我傷感、落淚的機會,誰知卻事與願違。

當憂心忡忡的媽媽,隨著因治療而嚎哭的小孩落淚時;當深情的丈夫,握著因藥物副作用,造成落髮肥胖而幾度自殺的乾癬妻子的手,跟她打氣時;當患有水俣病的老婆婆,孤獨地躺在病床上,意圖絕食自殺時;當因為嚴重藥物過敏,造成全身脫皮的患者,其家屬跪在地上對我說:「醫師,求求妳一定要盡力救他……」我仍是不爭氣地熱淚盈眶,久久不能自已。

或許再多過幾個五年,看盡更多人生百態的我,才能漸漸地超然,不再受患者的情緒影響吧!只是這個時有歡笑,時有淚水的五年,卻肯定是我踏入醫學殿堂後,最難忘的五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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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wongw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